寻访李元度的故居
对李元度的故居,我是既陌生又熟悉的。陌生者,毕竟我与之遥隔六十余里路,只知道它位于一个叫沙段的地方,行政区划属于安定镇范围以内,
华闻读书阁,是一个我从未去过却十分神往的地方,
爱看读书阁。熟悉者,先生的许多描写故乡山水的文字,我熟读了无数遍,特别是对其中的故居屋宇的记述,我更是烂然于胸,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即便如此,那份想亲近现场,感受灵气的欲望,时时催促着我的行程,与日俱增,梦寐以求,
树海读书阁。
今年六月中旬,一个久雨初晴的日子,我与发小勃哥骑摩托车,三十分钟便到达了爽口沙段村。搞不清具体方位,只得走走停停,终于在村人的指引下,
金霏读书阁,来到中段村,乡人说,有一对石狮子的地方便是他的故居所在地。
寻到那对石狮子,却不见文字中的古老气派的屋场和牌坊建筑物,代之而起的是散落的一幢幢或新或旧、风格迵异的现代村居,其中还有一幢装修豪华、精致的别墅。它们与文字中的记载当然大相径庭,只是宅子的朝向是一致的—&mdash,
树海读书阁;“宅东向,溪水自右横绕之,
树海读书阁。”其周围的环境也基本一致——沙段村落,“纵十里,横半之,土田沃衍,宜稻,宜薯芋。其木多松、杉、豫章、梧桐、桃、李、梅,其卉多竹,多石菖蒲,其花多春兰、杜鹃、紫薇”;“连云峙其东,福石峙其东南,两山罗列如屏障”。宅后浅山山脉来自福石北山坳,径宝峰逶迤而来,又分支西出而去。宅正面流淌着爽溪山泉水,那溉田的溪堰、婉约的石桥、静默的碕石,想必是李元度那个时代的村民所筑造的。我一边环视四顾,一边试图寻找当年李元度家族繁衍生息于斯的那幢大庄园——超园的痕迹。
中国知识阶层,大多心里藏着“良田美池广宅”的情结,
孔子读书阁,因为这些东西,都是汲汲于登科取仕的成功人士的标志,为了实现这些愿景,
树海读书阁,一代代读书人,寒窗十载,皓首穷经就为了博取功名和利禄,报效国家,衣锦还乡,更为了实现人生的圆满,拥有那一切美好的物质财富。李元度祖居着爽溪村一幢有着120年历史的祖屋,同治元年,李元度因为徽州失守而被曾国藩公议参劾免职,心情灰暗地回到故乡家居奉母,此前在战场上拚死搏取的功名,转瞬间灰飞烟灭了,十多年的奋斗,自已又回到了人生的原点。沮丧之余,这个很要面子的前清举人,决意紧挨着祖宅,建造几幢别致的新居,作为他读书奉母的处所。
祖宅旁,第一次拓建的“超园”
经过周密的筹划,第二年春暮,新宅动工了,当年九月落成,尽管“所费甚约&rdquo,
金霏读书阁;,但“见者诧改观”。这处曲廊近水的建筑,是李元度亲自起草设计的,具有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的建筑。他在居室的左边,挖掘了小池,有三亩面积。“池中央筑循陔草堂,艺兰百本,与池荷相掩映。上有楼三楹,庋图籍及书画鼎彝之属,曰藏书楼。敞其轩以望连云、福石,苍翠落几案,阴晴变态万状。池广三亩,翼以回栏及小桥。桥南屋三间,曰素心斋,植闽兰号素心者,馨逸逾凡卉。池北有堤,杂莳梧桐、豫章桂、蜡梅之属,先大父所植也。池四周树木芙蓉,花时烂若云锦。”
同时,他将伯父逊吾先生建在池上的“课云楼”稍加拓建,改名为“诗境”。又将“素心斋”右边的的“尚友亭”的围墙圈大,在亭子的西面建成了上下三楹的燕宾之馆“味闲堂”。一年四季可在光线充足的“藏书楼”中精研学问,寒冬腊月,他躲进当阳温暖的“爱日”小楼,“弹琴其中,以咏歌先王之风,乐而忘死矣。”
这处新拓建的建筑群,李元度将之取名为“超园”,超然的生活方式,是他久已向往的。很久以前,他读到东汉名士仲长统的《乐志论》时,便心往神驰,并暗暗立下誓言,迟早要建造一处仲长统式的私人庄园。现在,“超园”已建成,《乐志论》中描绘的情境,在园林内处处能找到其中的痕迹——“大宅院背靠青山,良田环侍,小河蜿蜒而过,竹林、树木葱郁,院前菜地平整,遍植果木。车马、小船进出代步,不用劳顿双足,仆人云集,耕种收割,何劳自已经营……
一日三餐,
铭华读书阁,鱼肉、鲜蔬丰富,老人安康,妻儿尽情享乐。好友来了,好酒好菜招待,家长里短,乡里乡情,都尽兴而归。佳辰良宵,节日欢庆,杀猪宰羊,供祀庆祝。饭后散步游走旷野,看万物葱绿,欣欣向荣,别有清新爽意。兴致一来,下河里游游泳,大树下纳纳凉,读书倦了,
精彩读书阁,投竿钓钓鱼,打打猎,随意率性,悠哉游哉。酒兴起处,舞长袖,高歌于林野,归家时,意气风发。闲来,则读读老庄,静坐调息,感叹世间之奇妙,万物之灵气,涤荡心胸,洗烦去燥……
高人逸士来访,论道讲书,上观天象,俯察地理,究宇宙之变化,品评古今之人物,
孔子读书阁。弹雅琴,听妙曲,逍遥尘上,无碍与天地之间,神清气朗,此境则以凌霄汉,出宇宙之外!又怎会羡慕什么帝王将相呢?……”
相比之下,李元度还远远没有达到这样一种状态,但他在努力追求这样一种境界。人生有缺憾,但他已然知足了。在超园中,他“奉太夫人行花畦竹径间,闻儿辈读书声,顾而乐之。客至则网鱼于池,撷蔬于圃”,自给自足。高兴时,啸歌偃仰,忘乎所以。最重要的是,静心埋头著书立说之余,可以终日养亲尽孝,把以往对母亲的歉意,化作孝亲的实际行动,怡然于他理想的“超然”生活状态中。
五年后,第二次拓建的“超园”
园中一日,世上千年。在超园中埋头著书立说,决意不理世事的李元度,表面看起来已达到了宠辱不惊、淡然处世的境界,但其内心却却随着千里之外的那场战事而波澜起伏,一刻也没有置身事外。在他回乡的第三年,与他曾经并肩浴血奋斗的湘军将帅们,攻克了太平天国的老巢,功成名就,弹冠相庆。而李元度因为败绩,却要继续被朝廷审查追究徽州失守的责任,所幸好友李鸿章等四人会疏力保,才免予了处分。李元度46岁那年,贵州苗民教匪暴乱,在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的保荐下,朝廷重新启用了这位湘军中的主帅。同治五年三月,李元度亲率二千“平江勇”,挥师援黔平乱,百战百胜,所向无敌。皇上论功行赏,诏授云南按察使,李元度未赴任,于同治七年六月十六日,以一品大员的身份,风风光光地回到了他的“超园”。
这一次的心境与五年前,有着天壤之别。李元度志得意满,意气风发,他的“超园”,也随着主人的回归,而又一次完成脱胎换骨般的改观。湘军主帅李元度圈扩土地,大兴土木。据乡间传说,光是雕刻的石匠师傅,便从外地请来三百多位,整整做了三年,超园扩大了十多倍。李元度由着自已的性子,按照他早已成型的“胸中丘壑”模本和江南山水园林格局,再一次展示了他在建筑设计方面的才华,使“超园”真正成为方圆几百里内的一处最大最美的庄园。
首先面迎官道建起了“接驾亭”,立起旗杆石、绹马石,一座表彰李母高风亮节的皇赐“贞节牌坊”风光地立于超园外的牌坊坵处;尽管官宅中自此养着众多护院勇丁,但骨子里浸透着书香气的李元度,在拓宽“循陔草堂”的外围围墙的同时,于超园的东北角建起了一幢新楼,取名为“问月楼”,将从外地带回来的10万卷古籍书卷,整齐地码放进书香四溢的“藏书楼”。
新楼经过曲室、回廊、石级,可以直达原有的“诗境楼”。楼后有花苑,苑内有亭曰“蕊珠”,经左廊与另一“紫薇”凉亭相连,紫薇亭外亦有宽敞的花苑,遍植李元度最喜爱的紫薇树,花苑内曲廊回环,花团簇锦,蜂蝶纷飞。双亭对面,李元度又建起了上下三楹的“宝翰楼”,四壁嵌上玻璃,成为赏雪观景的绝好处所。
新超园还有一个大手笔的设计,便是将三亩的水面扩大至十五亩,池畔遍植木芙蓉、梅、柳、梧桐、蔷薇、紫荆等花木,一道高墙将整个庄园与外界隔绝开来。在这么广袤开阔的水面上,李元度时常划一叶“盟鸥舫”的小舟,“月夕泛之,作濠濮间想”。有时,他划船至南岸,进家庙进香,到爽溪书院督促子弟课读;有时,他踱进新楼西边高岸上的观澜亭和观稼亭,观景揽胜。每当秋高气爽,稻香扑鼻,东塘的茂密绿荷,随风摇摆,鱼儿游戏荷芰和假山间,妻妾美妇们循着池栏曲径散漫踱步,此情此景,远胜过仲氏所描绘的境界。园中既有楼、亭,当然少不了台榭和别馆,在新楼的东面,有一处高台,曰“众香小榭”;北面二十二级台阶直达“寿萱阁”。后山有屋,曰“长春别馆”,植梅三百,修竹万竿,山茶百本;西面的“仙弈亭”中设有花神祀位,亭下石案,石凳环绕,“可弈可饮,可坐玩月”;往北去有一栏额曰“别有洞天”,循数十级而下,则至碧澜亭畔。爽溪书院后,有延寿楼和听书声亭,学子课余嬉戏游息于此,楼台间充满着学子们的欢声笑语。
全园建筑高低错落,疏密有致。花木扶苏,移步即景。楼阁亭台,曲廊相通。园中有湖,湖中有堂,林动蜂出,鸟语花香。重新扩建后的超园,大气处藏匿文气,与朝廷覃恩诰赠的殊荣和贵为一品官宦府第的霸气,十分契合。说到底,受尽军旅血战洗体的李元度,也该享享清福了。经历了太平天国的内乱,国家又将迎来同治中兴,退居平江的李元度决意过过“读书种花,养亲课子”,“招同志,饮酒赋诗,客退则斐然有志于述作”的陶然明式的寓公生活了。
有关李元度惬意的超园生活,可以从好友吴嗣仲写给他的诗中略见一斑:“尘容俗状走匆匆,何幸名园一径通。十丈软红飞不到,四围苍翠画难工。邺侯还岳名原淡,宏景居山望更崇。最羡北堂萓草茂,岂惟泉石惬幽衷。”
六十年后,超园毁于熊熊烈焰
从文字的“超园”中回过神来,我跌到冰冷坚硬的现实中来。任你怎样细细的寻觅,那华美的庄园府第,永远飘逝在历史的风云中,无影无踪了。
我在原屋基的正祧后部的那幢平房中,寻到了一位名叫李挽的老者,他自称是李元度家轿夫的后裔,询问起有关李元度及其“超园”的事情,他说,“超园”毁于大革命时期的一场战争。大约是1930年,清乡剿匪至这里,只听得后山传来枪声,白狗子以为这偌大的屋宇中,肯定藏匿着红军武装,便将整个屋场围得象铁桶箍一般。深宅巷战,怕造成已方的伤亡,于是一把火,将屋宇点着,企图将共匪烧死在里面。就是这个邪恶的命令,红军没烧死一个,这颇具文史价值的精美的古建筑群却生生毁于一旦。解放后,他家起新屋挑地基时,掘得的表层泥土都是黑漆漆的烟灰,证实了历史的真实。听着他的叙述,我的眼前似乎再现出当时烈焰腾空、火舌狂舞的场景,精美的超园建筑,建筑物中的万卷书籍、花木,连同有关李元度的所有的文化印记,都痛苦地呻吟着,无限愤怒地化为尘烟,随风飘散、飘散。
我问:“那总留下有什么旧物没有?”他回忆说,儿时曾经在池塘中的水阁凉亭中玩过。凉亭,可能是那次大火中幸存下来的唯一的建筑物。不过,后来亭子也倒塌了,池子也全部填实了,只是相对独立于超园府第的家庙和“爽溪书院”,在大火中幸免于难。此后又经历了文革浩劫,若大的庄园,仅存下一边残屋和一块据说是李元度亲笔书写凿刻的青石料的匾额“爽溪书院”,被他们兄弟小心翼翼地保管着,来了一拨一拨的文物贩子,他们都没有将其卖掉。最近听说有关方面在筹建“李元度纪念馆”,这可是当年留下来的唯一历史实物了。
随后,当地的饱学之士李鸿禧老人将我带到后山的李元度墓地和他堂弟家看爽溪书院的匾额,介绍李元度的后裔如何将他骨骸从四脚坪迁回超园的后山,老人又是如何好奇地揭开李元度的筋坛,查看亡者的骨相。他言之凿凿地说,李元度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其胫骨很长,色黄,将筋坛盖都撑起来了。这番话,将改写以往文学作品中有关李元度矮小、近视的形象描写,他可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伟岸的文武全才呵。乡亲们围着我,七嘴八舌地搜索着有关超园及超园主人的印记,逐渐立体地还原着李元度的形象——原来超园主人还有着超乎常人的慈善爱心。爽溪书院开办之初便已彻底变为众姓穷苦孩子的爱心学校,不收学费还管饭吃;超园还建起专门收养遗弃女婴的“养女堂”,拿出专门的田产,将收益作为弃婴长大后的嫁妆;他乐善好施成了瘾,超园成为远近乡亲的“公共食堂”,高峰时期李府一天要吃两担茶油。听上辈人讲,超园的长廊中护院勇丁们的梆声一响,路上、田地中的忙人或闲人,都可以自由进出,受到很好的招待;每年大年三十,坚持开仓济贫;一条青石板大道从县城铺起,直奔长寿街而去,都是他独资捐修……
循着超园的旧址环绕了一周,我不禁默然。前朝烟华旧事,如梦一般,当年以读书养趣,以自然为乐的李元度,曾在超园中自我排遣了仕途的不得志,也终至著作等身,功成名就。他是钟爱超园的,其情况与裴晋公钟爱湖园别墅,司马光钟爱独乐园是类通的。当年他在《超园续记》里也说过“园以人重,人不以园重”,对于唐朝宰相李德裕痴爱自已的“平泉庄园林”,竟痴到立遗嘱说“今后后代子孙如果将园中的一树一石转让他人,则不配当他的子孙”,他讪笑以待。其实,对于超园的未来,他有着水镜般清醒的认识。他心爱的超园与皇帝的江山一样,断然不会永固千秋。他认为,唯有用孝道和乡情大爱构筑的精神超园,则会千秋永固,生生不息,这才是他所追求的理想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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