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1
几岁大的时候,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桑树,挺拔苍翠,
爱看读书阁,粗壮的旁枝凌生于
老屋上方。常在
夏日的
黄昏时分,避开
父母,相约一两玩伴,猴儿一样嬉闹着盘上树冠,再顺着颤悠悠的树枝溜到屋面上去。脱去了鞋子的脚丫踩在树影斑驳平坦的屋顶,清凉的晚风中,沉实的房礁散发出
阳光的余热,从脚底涌入幼小的身体,涌入那时懵懂单纯的心中,那是难以言喻的惬意与
温暖。那一刻,感觉无声的老屋房顶就像是
母亲的怀抱,在默默地给我
幸福与安宁。沐浴遥远天际落日的余晖,听闻
树叶悦耳的沙沙声,平铺了身体,就这样无声地仰视着,看瓦蓝色高远的
天空中,那朵朵洁白变幻的云彩,
精彩读书阁,看从水草茂盛的河流中来体型硕大的鹈鹕,慢悠悠飞进又滑出视野。偶有一两枚被土雀啄落的桑树
叶子,乘着晚风旋上面颊,那浓郁的桑木气息,虽历经多年,依然在肺腑中充盈。可以说,就是从那时起,藉由这树、这屋,才认定身边的
世界是如此斑斓而
美丽的。
在我眼中,
乡村的每一栋房子都具有
生命,无声却蓬勃。它们已经成为
时光的见证和
守望者,
华闻读书阁,古朴纯粹,一世安然。和很多别的乡村孩娃一样,我也是在老屋的注视与怀抱中慢慢长大。必须承认的是,我的心中有那样一间房子,还是在乳臭未干时,它就和我的血脉、心跳联系在一起,和泥土、树木联系在一起,和母亲的顶针、
父亲的旱烟联系在一起。那是收拢了风、庄稼、河流、日月星辰,家人全部的欢笑与
泪水的一间房子,是最初的我的摇篮我的梦。直到如今,从它窗口递出的那盏油灯,昏黄却温馨的灯火依然照亮着我的内心,照亮着我脚下的道路。
2
最初,村人的住宅以泥坯草房为主,高大挺阔,尖顶巍峨,
金霏读书阁,除此很少见不同的样式。这种房子沿袭了固有的传统格局,坐北朝南、分三间,东西走向的屋子,南面的炕。东房间为正间,西房间为偏间,
孔子读书阁,正、偏间都是住人的所在,按现在人的习惯叫法是卧室,
树海读书阁。正居中的一间称为“当屋”,也有些地方叫“堂屋”的。“当屋”的功用有两个,一是做了简易的厨房和餐厅;再就是前后门大敞四开,
树海读书阁,任由天风、飞鸟、邻里街坊或是过路的随意穿行。当时的民风淳朴,乡人基本日不闭户,为了抄近路而肆意穿他人堂而过,甚至一时口渴不征得主人同意,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水仰脖儿就喝的行为是被默许的,已然见怪不怪了。到了用餐
时间,在相互交织弥漫的食物香气里,梁间燕窝雏鸟的唧唧声中,前后几进的人家,团团围坐在餐桌旁隔屋相望,互相举杯致意。又每有顽皮的孩子得到叔伯婶娘的邀请,雀儿一样在各个&ldquo,
金霏读书阁;当屋”中跑来跑去,引发阵阵欢欣的笑声,那场景现在想来还如许温馨。一度,“当屋”成为连接起千家万户的敞亮纽带,成为浓浓
乡情的独特象征。
草房一般高大,稳固起见,地基要深挖,用夯夯实,拿青砖或石头涂抹灰泥垒成“旋拱”。那拱类似于桥拱。先将打实的地面削出
自然流畅的弧坡,再以砖块或石头于其上严密拼接成两米长短的数重半圆形状,几十个这样的“旋拱”沿墙基相连分布,凝固的波浪相似,上用沙灰覆盖,拍实、找平之后就可以垒砌墙壁了。草房的墙壁从底到顶多用土坯,有些人家还要在墙壁中间支几根立木,以增加墙壁负重能力,不过这种形式并不多见。砌墙中间,需知会木工,将门窗框镶入,不可马虎。草房的梁架多为三角架结构,主、侧梁一般使用松木,最以陈年
落叶松为优,并去皮后涂以桐油。椽木却往往马虎,普通的
槐树枝杈即可,唯有杨木因其承重力差、易弯折的缺陷而不被使用。于侧梁间自下而上铺设椽子至主木,铁钉钉牢。完成后的梁架就像一具奇形骨架,尽显嶙峋峻砺,恍似悬空耸起的穿风之阁;又或是于半空竖起了一架架散发树木清香的梯子,通向灿烂阳光。
梁架铺设完毕,将秫秸根梢切齐,编成能经得住人来回行走的“雹子”蒙在梁架上,用掺进了新鲜麦秸的“菜泥”覆盖抹平,这叫“上粑泥”。接下来,就是苫房的环节了,
铭华读书阁。在
家乡,给草房苫盖屋顶的草多是芦苇。将经过择选的苇子编成厚实紧密的联子,卷成一束,十几个人一起发力,拖地拖举地举,运到屋顶一侧,齐发一声喊,骨碌碌地抖开铺设在房雹上,再由手艺高超的“把头”跨坐在房脊上,两手翻飞着拧出连接苇联的脊拱。远远看去,
孔子读书阁,晚照夕霞中坐上脊拱的“把头”,就像是乘骑在一条昂然欲飞的长龙身上,而他身下的那随风而起的片片苇叶儿,已恍然变成了闪闪发亮的羽毛与鳞甲。在那一刻,人是欢乐的,房子是活过来的。
俗话说“一间屋子半间炕”,由此可见一铺大炕在房屋中所占的体积。乡人的炕无一例外用泥坯搭建,坯块顺倾斜地势,从各种角度相互交叠码砌,中间留出纵横相连的烟道,做出迷宫形态的同时充分展示力学原理。一铺优质大炕,必是保温舒适坚久而实用,
树海读书阁。此等炕铺,炕面用细沙灰抹平,上糊报纸,再覆以苇席。炕沿帮多用青砖,炕沿为整棵臭椿取最大直径板材,两端嵌入墙壁,时日再久,不弯不裂不走形。那时候,还没有计划生育的说法,人口正当繁盛,
树海读书阁,每户人家都是孩娃成群,而土炕却用它的阔大和坚实为他们打造出了一方梦风梦雨的
自由天地。在我看来,幼儿时期的土炕,已不再仅是供人休憩的泥土砌成的平台。那其实是来自
大地母亲地托举,是孕育着
人类生命的原始子宫,有多少人是从一铺温暖的大炕开始步入自己或精彩或平淡的
人生。在土炕上诞生、死去,谁都不曾真的
离开土地。
整体框架完成后,安门、窗扇,熬浆糊糊窗棂纸,吊顶棚。用细黄土拌以谷壳,加水和成“菜泥”,涂抹在内外墙面。讲究些的人家,将白灰块放进一只盛满清水的大锅,淋开后,取其灰水,拿笤帚蘸水刷墙,待干后,粘贴从集市上购回的杨柳青年画。便可摆放橱柜、被褥等物举家迁进新居了。对普通的农家而言,这是一个盛大的日子,左邻右舍齐来道贺,或提鸡或牵羊或只以一张笑脸和真挚的
祝福送上贺礼,主人家早已预备下
流水酒席,凡来者一概不拒,那喧扬与热烈竟日不息。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梦的终圆,一个
理想的实现了。
草房的建造从很早开始,那几乎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天命和召唤,由筹划、预备到付诸实施常常要耗费很多人几年甚至
一生的时间。首先,它是一所矗立在人们心里的房子,你无数次在梦里勾勒它的样子,为它设计最完美的蓝图,包括每一粒沙土、每一个细节。它就像是一个虚拟中的瓶子,你不断地将它打破再加以拼接,这个循环推翻重建的过程那么令人激动、幸福和充满期待,以至于你在想象中就已得到满足,为此你殚精竭虑废寝忘食付出所有,为此你让自己的身体成为一间旷野荒原上的房屋,向着阳光、青草敞开所有门窗。即便最终你并没有实现它的机会,你也并不曾感到
遗憾,因为你有过那个梦,那个不世出的房屋便
永远都在,它矗立在了你的生命中。
现实中房屋的建造同样是件大事,各种建材的准备并不比想象中的规划来得晚。事先请端了罗盘的风水
先生选好房址,从几近干涸的河床挖回极具粘性的河泥堆在平坦宽阔的打谷场,用钉耙和挠钩过篦子一样来回梳理,除去其中的树枝、石块、腐败的水草等杂物(这其间,如果韧性很足的泥团里出现了四处乱钻的泥鳅或是活的河蚌,就是一件很吉利的事了,预示着连年有余后代兴旺,主人家是需要放鞭炮庆贺并拿出点心犒赏帮工人的。),赤脚上去踩得稀烂粘稠。按照固定比例拌进撕成绺的熟麻皮,以增加成坯的牢固度。铁锹铲起这样的熟泥,扣在一个放在地面上尺许见方的木制模具里,瓦刀推严抹平。取出模具后再继续下一个。经过近半月的风干蒸晒,泥坯被逐块收集起来,运回到房址的近旁,用干蒲草扎一个锥形很厚的帘子苫盖起来。一般建一间标准规格的草房,需要这样的土坯几千块,劳动量是十分惊人的。乡间有“脱坯三天不下炕,打夯累出白毛汗”的说法,其中一句感慨的就是这个了。由此可知,在那时的家乡,建造一间房子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接下来,木匠师傅开始破木。我记得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原木剥皮。通常情形下,做檩梁的原木基本是半年前便浸泡在水里的,为的是增强檩梁的柔韧性,而做门窗家具的原木却无需如此。给湿木剥皮很容易,不必花费很大的力气,只用一把镰刀,树皮便被半张半张地剥下来,那情形就像是随手掰开了橘子皮一样。干木头便困难多了,常常耗费掉木匠师傅大半天的时间。剥过皮的干木头经过测量在上面弹出墨线,木匠叫来徒弟,两个人用一把大锯咯吱咯吱将木头沿线锯开,破成一块块散发出植物清香的木板,再破成窗棂、窗框的原始样貌。然后,木匠师傅将这些原始构件放上长条凳,前面顶以锤死在凳面的木块,他站在长凳后面,身体涌动的波浪一样一起一伏,用刨子反反复复推刨。直到它们的表面光滑如镜,脚下团成卷状的刨花堆了一层时,他才直起身子,将夹在耳朵上的小半截铅笔取下来,在需要凿出榫槽、锯出榫头的地方画出标记。拿一把凿子对准位置,锤子敲打在凿柄上,
力量轻重适度,很快的,一只只不见破茬儿的榫孔被剜了出来;再以小锯锯出不同形状的榫头。榫孔与榫头对接相扣,往往严丝合缝不见破绽,一扇窗户或是木门由此成形。按照规律,只有木匠等泥瓦匠,没有泥瓦匠等木匠的道理,因此,木匠需要在房子盖起之前做好自己的营生,这也算是不成文的行规。
土坯、门窗、檩梁都已准备就绪,正式建房的那天是精心选择的黄道吉日,祭先祖,燃放鞭炮,然后破土动工。那时候,为了减省费用,人们通常不会聘请正规的瓦匠班子,而是乡里邻居互相帮衬,由村中精通瓦工的成手坐阵指挥,监督进度质量,凡做过几天瓦匠的“二把刀”都可充作主力。而自愿前来帮忙的,不论老幼男女,不等分派,已搬坯运泥忙成一团。主家只需给这些帮工供应饭食即可,这叫做“庆工”。所以要谓之庆,在我想来,大概是当时的乡人们拿建房当了
节日看待吧。
祖父的老屋就是以“庆工”的方式翻建起来的,我有幸见过那热烈的场景。破土动工选择在了春季,从此,这个万物苏萌生机勃勃的
春天永远地留在了我的
记忆中,再也不曾离去。自愿前来的人们很自然地分成三个梯队,有瓦工经验的人负责砌“旋拱”、墙壁、上梁、苫房草,缺乏手艺但有把子力气的
男人和泥、搬土坯、搭脚手板打下手,
女人和半大小子们穿梭着送来开水、点心。人们的欢笑声、上梁时的号子声、树枝上鸟儿的歌唱声交织成一首深情厚重的乡歌,回荡在那年
故乡的天空,回荡在我今生的梦里、心头。
由于人手充足,加上并不要求精致,一间房子通常只用三两天的时间便可竣成。所有环节中,唯有上梁却是马虎不得的,同样需要放鞭炮,在主梁上系红布,卯铜钱,以示虔诚和吉祥。至于抹墙面砌地砖等杂活,便往往囫囵吞枣、一蹴而就了。这样的房子虽然简陋,却冬暖夏凉,温心养性。因它的全部组件都来自土地,它便是具有了博大生机的房子,会呼吸、摇曳、歌唱的房子。置身在这样的房子中,人是贴近了自然的,走进了自己内心的。
到了后来,泥坯房被逐渐淘汰,取而代之的是红砖墙、礁子顶的更牢固美观的平房。有些富起来的人家,甚至在更敞亮的地段盖起了浑身洋气的二层小楼。人们也不再以“庆工”作为建房的首选,而是聘请专业的建筑公司,无论是设计还是建材都是越来越精益求精了。然而,那
曾经的老房子却依然矗立在光阴的长河里,并不曾坍塌。它带给我的淳朴、温馨的感觉永远都在,带给我的浓浓的乡情永远都在。
3
时常回想起在老屋中的
那些尘烟
往事。在那些年里,通常天还没亮,站在墙头上的公鸡刚刚发出“喔喔”的啼声,母亲已经摸黑起来,摸索着划着火柴,点亮一盏放在炕沿上的油灯,用一只手小心翼翼遮拢了桔黄色跳动的火焰,掀开里屋间的土布门帘,轻手轻脚进到“当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传出锅盖支放在灶台上、从水缸里舀水一勺勺倾在八沿大锅里的声音,然后是“吱呀”的一声,那是她取下门闩,拉开“当屋”沉重的木门走到漆黑的院子里去了。一会儿的功夫,伴随着由远而近有意压低的脚步声,耳朵里响起干秫秸叶子扫碰在门框上哗啦啦的声音。接下来是掏灶灰、引火、助燃的吹气声,以及高粱瓤子扎成的炊除唰唰的刷锅声,碗筷的互相碰撞声,案板上的擀面声,菜刀的“笃笃”声,盐罐油瓶的挪动声,开水的咕嘟声,轻轻的咳嗽声......
多年以来,我一直被这样的声音环绕着,这是在乡村才特有的声音,是过去时光的悠远回声。它是琐碎而踏实的,如同掌在
黑夜里油灯跳跃着的火苗儿。更如
春雨的绵密无隙,润泽了故乡的每寸土地与每一颗需要抚慰的
心灵。它是属于母亲的声音,老屋的声音,爱的声音。它就像一双巨大的
翅膀覆盖了整个的我的乡村,我的夜晚。在那一刻,我是依偎在母亲腋下、老屋怀抱里酣眠的幸福的孩子,这种感觉必将伴随我一生一世。
我还想起那雨,那在老屋中痴迷观雨的
岁月。每逢农历六至
七月,正是雨水最丰沛的时候。此时的雨哪像春雨那般小家子气,淅淅沥沥浅尝辄止的扭捏样子。更不似
秋雨的凄清冷漠,无端使人平添愁绪与寂寥。这时的雨是热烈狂放酣畅淋漓的,伴随着一声声的雷鸣,从恍似笊篱的云层瓢泼而下,迷
迷茫茫倾在
村庄的那些个尖形屋顶,纷纷扬扬自檐头垂落下来,倒像是为一间间冠冕状的房子缀上雨珠串成的旈帘。从窗口望出去,冲刷过房子的雨水汇聚到一起,最终涌出村口,漫上环拱着村庄的河滩、坡地,青了望眼的草便愈见了茂盛与蓬勃。这时的老屋,犹如一条风雨中的行舟,带着我驶向未知的远方。
在我看来,我的身体其实就是我的灯笼、我的房子:脊柱为梁,肋为椽;发是苫茅,胸背为墙,眼为窗;气息如炊,心是灯光。我是坐在房屋中央的孩子,我是坐在灯笼里的娃儿,我看到一个广阔美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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